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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不速之客

袁武望了这三人一眼,面上倒仍旧是极其平静的,似是早已料到他们会来一般,低眸对着姚芸儿道:“不是和你说过,不能给不认识的人开门吗?”

“可他们说是相公在老家的朋友,所以我……”姚芸儿解释着,话还没说完,才惊觉自己的腰仍旧被男人扣着,当下一张小脸涨了个通红,赶忙从袁武的怀里抽出了身子,赧然道:“相公,你和客人们先聊着,我去做饭。”

袁武点了点头,待姚芸儿进了灶房后,方才向着堂屋走去。

而那三人依旧站在那里,见袁武走来,那乡野汉子顿时按捺不住,一声“元帅……”刚唤出口,就见袁武黑眸雪亮,压低了声音打断道:“先进屋再说。”

那汉子顿时噤了声,孟先生微微侧开了身子,只等袁武走进屋子,三人方才跟了进去。

一别三年,诸人此番相见,皆是百感交集,话还没说几句,那乡野汉子姓李名壮,虽是铁打般的身架,眼圈却蓦然红了,道:“这三年,元帅可当真让属下们好找,朝廷那些狗官说元帅已被凌肃那狗贼砍杀马下,咱们活下来的兄弟没一个信的,这些年一面躲着官府,一面偷偷打探着元帅的下落,真是老天有眼,总算是让咱找到了元帅!”

袁武端起茶杯,却也不喝,唯有那一双眸子利如刀刃,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。

见状,坐在下首的青年男子,名子沾者则开口道:“元帅隐身在此,怕是不知外头的情形,如今定陶、襄阳已被咱们攻陷,岭南、云州各地也是纷纷响应,大周朝廷只剩了一个空架子,各地农民军群龙无首,正是元帅出山的绝好时机,弟兄们熬了这么久,盼的便是这一日!”

袁武闻言,把玩着手中的杯盏,乌黑的眸光则向着迎面的中年男子望去,沉声道:“先生怎么说?”

孟余本一直沉默不语,此时听得袁武开口,先是对着袁武拱了拱手,方才恭声道:“元帅容禀,渝州大战时,凌肃与大赫勾结,以至于咱们岭南军死伤惨重,纵使如今将余下的部众重新云集在一起,咱们的实力也是大不如前,更兼得云州、襄阳等地鱼龙混杂,说到底也都是些乌合之众,实在难以与凌肃大军对战,依属下愚见,元帅若要出山,必定要选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,务必要一招制胜,眼下,怕还不到时候。”

他这一番话刚说完,李壮与何子沾皆面露不解,不等他们开口,就见袁武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,颔首道:“我与先生不谋而合,先生所言,深得我心。”

李壮是个直肠子,当即便忍不住道:“先生,咱们千辛万苦才找到元帅,此行的目的便是要劝元帅出山,你到底是要咱等到啥时候?”

“李壮,你这毛躁的性子,怎么一点也没变?”袁武望着昔年一起同生共死的手下,眉头虽微皱,唇角却是微勾,带着几分笑意。

“元帅,”李壮焦急不已,道,“兄弟们日日夜夜都盼着您带着咱们去和凌肃那狗贼大战一场,好为咱死去的亲人老小报仇,这些年一直没找到你,兄弟们都不敢轻举妄动,眼下寻到了你,你说啥也要带着咱们大干一场!以慰咱们枉死的兄弟们在天之灵啊!”

他的话音刚落,孟余便摇了摇头,叹道:“李壮,你何时才能长点心,元帅又没说不带你们打仗,眼下还没到时候,你急什么?”

袁武眸心暗沉,点头道:“先生说得没错,这些年,我一直在等一个时机,待时机一到,定要凌肃血债血偿。”

语毕,就听一声脆响,原来是男人大手一个用力,便将手中的杯盏捏了个粉碎,而他的脸色,更森然得令人不寒而栗。

孟余声音沉缓,道:“这些年咱们都熬了过来,越往后,元帅越是要稳住,更何况依属下愚见,大周朝再过不久,必生变故,到了那时,元帅的霸业,又何苦不成。”

袁武闻言,眸心愈是黑亮不已,他向孟余望去,两人对视一眼,俱是一片了然,袁武点了点头,淡淡道:“如此,便承先生吉言。”

孟余打量着眼前这座农家小院,见院子里清清爽爽,又是鸡又是羊的,应有尽有,就连这间堂屋也是窗明几净,脸上便浮起一抹尴尬,掩饰般地轻咳几声,对着袁武道:“光顾着说话,属下倒是忘记恭喜元帅,娶了这般秀外慧中的夫人。”

听他提起姚芸儿,袁武面上的阴戾之气便消散下去,眉宇间浮起一丝温和,道:“的确,能娶她为妻,实在是我的造化。”

孟余的脸色微微一变,沉吟半晌,方才斟酌着开口道:“只不过,属下有一事,还未告知元帅……”

“什么事?”袁武眉峰微皱,低声道。

孟余刚要说话,就听一阵脚步声窸窸窣窣地传来,正是姚芸儿端着饭菜,从灶房里走了过来。

“相公,该吃饭了。”女子娇柔的声音十分悦耳,刚看见她,袁武便站起身子,从她手中将盘子接过,见那盘子上是一碟小炒腊肉,目光中便浮起一抹怜惜,沉声道:“这三位都是自己人,这些肉菜不用做,切些凉菜来就行。”

姚芸儿知道他是心疼自己不能闻肉味,当下便抿唇一笑,小声说了句:“不碍事的,相公,你先陪着客人,还有几个菜,我现在就给端来。”

瞧着她温婉娇小的背影,袁武收回眸子,就见三人正齐刷刷地看着自己,待自己回过身子,又赶忙将眸光转开,他瞧在眼里,也没说话,只淡淡一笑,将那盘菜搁在了桌上。

因着是家里第一次有客人来,姚芸儿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,将一餐饭做得又快又好,凉菜是蒜泥拌胡瓜,麻油小葫芦,又清炒了个萝卜丝,腌菜配肉沫,蒜苗炒腊肉,又烧了个咸鱼炖豆腐,最后还用一根猪骨熬了一大锅汤,虽然都是些家常菜,但有荤有素,有烧有炒,也算得上十分丰盛了。

将饭菜端上了桌,姚芸儿解开围裙,对着男人道:“相公,你们先吃着,我去给你们打一些酒来。”

她这话刚说完,李壮一拍大腿,喜道:“可不是,这一大桌菜,哪能没有酒!”

不等姚芸儿走开,袁武便一手揽住她,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,黑眸对着李壮看了一眼,淡淡道了句:“想喝酒,自己去打。”

李壮顿时不敢说话了,将脑袋垂下,端起碗扒了起来。

“相公,”姚芸儿轻轻地在桌下摇了摇男人的衣袖,按照习俗,家中有男客,女子素来不能与男子同食的,姚芸儿有些不安,道,“我要不先回屋子,等你们吃过,我再来吃……”

袁武自是不允,为她夹了一筷子的菜送进碗里,温声道:“不必,快些吃吧。”

孟余等人见袁武与这小娘子说话都轻声细语,更不时为她夹菜,而那小娘子望着碗里的菜却满是难为,似是怎么也吃不下一般,只苦着一张脸,对着袁武道:“你别为我夹菜了,我吃不下。”

袁武低声劝道:“多少吃一点。”

瞧着两人这般旁若无人的样子,李壮张了张嘴,本还想再说个几句,还没开口,就见孟余对着他使了个眼色,示意他闭嘴吃饭。

因着没有酒,袁武的心思也一心在这小娘子身上,席上倒是十分安静,孟余一行人一语不发地吃着饭,瞧着袁武对姚芸儿关怀备至的样子,那眉头却是越皱越紧。

姚芸儿夹起一块鱼肉,放在嘴巴里咀嚼了几口,这鱼经过腌制与晾晒,按理说早该没了腥味,可不知怎的吃进嘴里后,那股子鱼腥味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,只让姚芸儿忍不住,捂住嘴匆匆跑了出去。

袁武见状顿时搁下筷子,也跟了出去,见姚芸儿吐得昏天暗地,自是心疼不已,大手在姚芸儿的后背上轻拍着,低声道:“好些没有?”

姚芸儿难受极了,忍不住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的夫君,嗔了句:“我说我不吃,你偏要我吃……”

袁武无奈,将她揽在怀里,为她将唇角上的水渍拭去,轻声道:“好,都怪我,别哭。”

孟余一行人站在门口,瞧着这一幕,三人脸上都有些不自在,尤其是李壮,更是往孟余身旁凑了凑,嘀咕了一句:“我说先生,咱是不是找错人了?这真是咱元帅?”

孟余也没理会,瞧着眼前的那对夫妻,眉宇间却是沉了下去。

晚间,将姚芸儿安顿好,袁武方从里屋走出来,见到他,三人当即站起身子,袁武走到桌旁坐下,随手指了指凳子,道:“坐吧。”

待三人坐下后,袁武看了孟余一眼,低声道:“说吧,究竟是什么事。”

孟余踌躇片刻,终是一咬牙,那一句话,犹如一个霹雳一般,响在男人耳旁。

“元帅有所不知,您的原配夫人,与两位公子,尚在人世。”

袁武的脸色“唰”的一下变了,他霍然站起身子,一把攥住孟余的领口,将他带到自己面前,沙哑道:“你说什么?”

孟余见他眉头紧皱,眼睑微微跳动,心下微觉骇然,却仍逐字逐句道:“属下说,元帅的原配夫人,与两位公子尚在人间。”

袁武一个松手,孟余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好几步,何子沾赶忙上前扶住了他的身子,三人见袁武站在那里,就连呼吸都沉重起来,那脸色亦是没有一丝血色,他们从未瞧过袁武这般模样,此时皆是连大气也不敢喘。

隔了许久,袁武方才道了一句:“他们现在在哪儿?”

“元帅放心,如今夫人与两位公子皆由暨南王氏兄弟照料,只等时机一到,元帅便可以去暨南,与妻儿团聚。”

孟余话音刚落,就见袁武默不作声,回到桌旁坐下,他的脸色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,英挺的容颜上,刀斧般深隽,不知过了多久,他终是合上了眸子,无声地握紧了拳头。

七年前,袁崇武与凌肃于宜阳关大战,岭南军粮草奇缺,武器落后,不得不采用流动战术,战乱中,袁崇武妻儿尽数被凌肃手下掳去,为将岭南军镇压,凌肃以其妻儿性命相威胁,逼袁崇武就范,袁崇武誓死不降,亲率骑兵三千深入敌腹,欲将妻儿救回,双方死伤惨重,袁崇武更是身中数箭,终因寡不敌众,眼睁睁见妻儿被凌家军掳走。

同年九月,双方于宜州口再次开战,凌肃将岭南军中数十位高位将领家眷尽数捆缚一起,再次逼岭南军投降,岭南军众人皆是庶民出身,其中大多是家中良田被夺,或有亲人于徭役中惨死,抑或不堪背负沉重的赋税,历年来皆是对朝廷深恶痛绝,当即非但不降,只纷纷呐喊,要与凌家军决一死战。

时有岭南军左副都统石于明者,妻子尚有身孕八月有余,于两军交战中哭泣不止,哀求丈夫投降,石于明当机立断,亲手将妻子射杀,以免其扰乱军心。

岭南军中,亦有无数士兵不仅妻儿,就连父母亦是陷于凌肃之手,这些大多是深受官府残害、朝廷欺压的庶民,一个个血红着眼睛,于阵前纷纷下跪,以叩父母养育之恩。

袁崇武下令,命三军缟素,与凌家军决一死战。

那一场大战,令山河失色,岭南军折损过半,凌家军却也元气大伤,不得不退守烨阳,撤退途中,凌肃命人将岭南军亲眷尽数处死,抛尸荒野,尸骨无存者数不胜数,自此后,凌家军与岭南军便结下了血海深仇,袁崇武本人与凌肃之间更是有深仇大恨、不共戴天。

双方数年来,大小战役不下百次,直到三年前,大周朝从北方邻国大赫借兵,连同凌家军十万大军,共同镇压岭南军。

此战之惨烈,令人不忍目睹,两军死伤之众,数年来无法估计。

最终,岭南军副将以及参军以上高位将领多达一十七人,全部阵亡,其余步兵被俘者数千余人,尽数押至京师,于午门枭首示众,一日之内,京师血流成河。

至此,这一场持续多年的农民暴乱方被镇压,史载,“岭南之乱”。

而袁崇武本人,亦是下落不明,朝廷只道他已被凌肃砍杀。因感念其多次赈灾放粮的义举,民间素以“崇武爷”呼之,渝州大战后,宜州、暨南等地百姓,家家户户立有“崇武爷”牌位,偷偷祭祀。

而在岭南一些偏僻之地,更有不少“崇武爷”庙,多年来香火鼎盛,善男信女络绎不绝,而在袁崇武家乡,则建有袁崇武的“衣冠冢”,每逢清明,前来祭奠者数不胜数。

孟余回想往事,心头自是感叹,又见袁崇武沉默不语,不免唏嘘,道:“元帅,属下听闻夫人当年九死一生,带着小公子从凌肃手中逃脱,母子三人隐姓埋名,一路流落至蜀地深山,直到两年前才被王将军找到,这些年想必也是吃尽了苦头,若等他日元帅与夫人夫妻团聚,属下斗胆,还愿元帅莫要辜负了夫人才是。”

袁武听了这话,眸底的神色依旧深邃而内敛,他一语不发,就那样坐在那里,让孟余三人瞧着,再也不敢多说什么。

不知过去了多久,袁崇武终是开了口,道了句:“孟余。”

“属下在。”孟余立时恭声道。

“命张智成去暨南,将他们母子三人接到云州,待时机成熟,我自会赶去。”

“元帅……”孟余眼皮一跳,不等他说完,就见袁武一个手势,令他将余下的话生生咽了回去。

“你们回去吧。”袁武说完,遂站起身子,推开里屋的门,径自走了进去。

“先生,元帅这是咋了,知道自家媳妇和孩子还活着,要我不还高兴个半死,可你瞧元帅那脸色,咋还不太好看……”李壮凑了过来,望着袁武的背影,对着孟余小声开口。

孟余瞥了李壮一眼,低声道:“好了,如今咱们找到了元帅,还有一大摊事要去做,先回荆州再说。”

“啥,咱们不留下来?”李壮睁大了双眼,惊诧道。

孟余没心思和他废话,何子沾倒是忍不住了,道:“你是不是觉得咱元帅不够惹眼,非要留下来惹得旁人留意才踏实?”

李壮闻言,这才不说话了,一行人临去前复又对着里屋恭敬行礼,礼毕后方才趁着夜色,离开了袁家。

里屋内,姚芸儿依旧沉沉睡着,就着烛光,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洁若白莲,透着清纯的温婉,她今年还不到十七岁,虽说已嫁为人妇,可脸庞上仍旧带着些许稚气,倒显得青青嫩嫩的。

袁武坐在一旁,抚上了她的睡颜,想起她年纪这般小,便已经嫁给他为妻,并为他千辛万苦地怀着孩子,乌黑的瞳仁中,便是深不见底的疼惜。

他将她的小手握在手心,缓缓地贴上自己的面颊,隔了许久,方才用低低的声音,唤了她的名字:“芸儿……”

那短短的两个字,低沉浑厚,情深似海。

翌日,姚芸儿刚睁开眼睛,便迎上一双深潭般的黑眸。

“相公?”姚芸儿见袁武坐在床头,身上衣衫齐整,眼底布满了血丝,倒似一夜没睡一般。

袁武见她醒来,便微微一笑,握着她的小手,放在唇边亲了亲。

“你怎么了?”姚芸儿抚上他的脸,心疼道,“昨夜里是不是没睡好?”

“我没事。”袁武将她抱在怀里,并将散下的棉被重新为她盖好,暗中却在沉吟,不知要如何去和她说。

袁武紧了紧她的身子,望着她柔美白皙的小脸,那喉间的话便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,心头却是疼惜更甚。

吃过早饭,姚芸儿望着男人,似是鼓起极大的勇气一般,才道:“相公,我已经好些日子没回娘家了,也不知爹爹的身子好点了没有,今天家里没事,我想回去看看……”

袁武闻言,见她那一双杏眸中带着隐隐的祈求,声音也是又轻又小的,让他听着,心里便软了下来,道:“走吧,我陪你回去。”

姚芸儿一听这话便高兴起来,忍不住上前环住了夫君的颈脖,纵使心头诸事纷扰,可此时看着小娘子那张娇美可人的笑靥,男人的眼瞳仍浮起几许温和,淡淡一笑,俯下身子在她的唇瓣上轻啄了一口。

虽然姚母曾打主意,要将金梅嫁给袁武,姚芸儿的委屈与难过自不必提,可如今她怀着孩子,却更加体会到身为人母的不易,养儿方知报娘恩,这日子一久,原先的那些委屈倒也消散了不少,心头却又惦记起娘家起来。

袁武自然明白自家小娘子的心思,临走时,还从铺子里割了一大块肉,打算一道给姚家送去。

姚芸儿这些日子都是待在家里安胎,此时骤然出了家门,心底倒是说不出的舒坦,那路似乎还没走上几步,姚家的院子便近在眼前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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