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眠眠。”
他一愣。
是他所想的那个意思么他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。
回长安,过这无波无澜安逸闲人的一生,他排斥也不能甘心。但从意识到,自己已喜欢上花眠,并极有可能与她共度余生之后,他就不得不考虑,自己朝不保夕,在西北晒太阳啃沙子,明天与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,何以给她幸福所以他受了皇帝舅舅给的闲职,咬咬牙,决意将心头的剑戟折去,断了戍守的念头。
他从没有想过未来的夫人会理解他那些充满了危险和不可知的想法。但花眠轻轻一语,却让他动容了,可以真的可以
他将自己的头抬起来,与面前笑容柔软而明媚的女孩儿对视片刻,她抱着他的肩,又是一吻落在了他的鼻尖,他的皮肤感到阵细微的战栗。
“霍珩,我为什么喜欢你,你没弄明白。”
“为什么”他顺着就问道。
但花眠却不肯说了,为自己拉上了被褥,便侧过身朝另一边睡去。
话说一半最是可恶了,霍珩气恼,要扳过她的脸,非要问一句为什么不可,但花眠就是不肯,嘴角反倒微微挑着。他故技重施,要挠她痒,花眠被顿时又哭又笑起来,难受得直求饶,唤了无数声“夫君”,虽也没说,但霍珩却被安抚了下来,他哼了一声,将她霸道地一抱,便躺倒下来,闭上眼片刻之后陷入了梦乡。
黄昏日暮,晚膳用毕,俄而雪骤。
霍珩要带着花眠离去,但刘滟君却要将花眠留下来说会儿话,他纳闷起来,“不是昨天已经说了大半天了么,我才回来,母亲就要霸着眠眠”
刘滟君叱道“你可快点儿滚吧,谁要跟你抢媳妇儿”
霍珩被数落得面上无光,眼见孙嬷等几个胆大的都开始窃窃轻笑起来,他只好发出一道不满的声音,自己一个人走了。
但霍珩走了之后,别的人刘滟君也没留下,让她们一并都散了,自己起身,引花眠到竹簟之后小憩。
缠绵了一个月的大雪,封冻了商旅来路,如今长安城之中消沉落寞了许多,如花白须发的耄耋老者,一吐便是一口薄暮烟气。澄湖上结了大片的冰块,幼童在上头嬉戏溜雪,嘴里头嚼着剩下的来的四季常绿的草茎。
湖心小筑到了冬天仿佛格外得冷,没有高墙大院周到的庇护,四面都是寒风鼓入,湘妃竹簟被吹得哔哔翻飞。
好在屋内终究是暖和的,三角的通鼎里飘出一阵一阵的龙涎香的香味,沁人鼻孔。
刘滟君将自己的掌中托着的汤婆子递给了花眠,她则挨靠到罗汉床边。
“婆母留我下来,是有什么吩咐么”
刘滟君摇了摇头,“没什么,不过是没什么人陪我说说话,想来想去,竟是只有你最合适了。”
当初太后和皇帝极力反对她和霍维棠的婚事,她不听,非要一意孤行,如今她是没脸见他们了,腊梅墨梅等人终是下人,一些话说来不便,霍珩是自己儿子,但却偏又是个儿子,至于陆妙真,方外之人,她更加是难以启口。思来想去,身边能她听她这一席话的,竟然只有曾经她最是瞧不上眼的花眠了。
“婆母请说。”
刘滟君轻笑,眼睛眯成了两道月牙儿。
也是到了这一刻,花眠才发觉原来对她素无好脸的长公主笑起来时,竟是如此的绚烂而明亮。
“我眼光不好,这辈子一直在看错人。但凡我眼光稍微好一点儿,绝不至于到了今天这步田地。”见花眠似乎要问,她微微后仰,朝一旁的紫檀木锦鲤穿花图木架上将身子挨靠过去,“我今日不是要说霍维棠,你也不要在我面前提到他。”
花眠于是点了点头,不再问了。
刘滟君凝视着面前,垂着双臂,看似温顺,实则张扬,像只小狐狸般的花眠,恍惚之中,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少艾青葱之时。
“我那时候还年轻。我年轻时,骑马过市是家常便饭,女扮男装参加围猎,男人都未必赢得过我。投壶樗蒲,更是样样精通,我因这份老天给的聪慧伶俐,仗着自己的公主身份,人实是跋扈得很,得罪了不少人。那时长安之中的贵女,都是不大愿意理我的,怕我羞辱他们,辱了她们的门庭。我知道,她们在底下拉帮结伙,对我扎小人,咒骂,但我连一个眼神都不屑给她们。”
花眠忍不住问道,“如此,婆母不觉得形单影只,孤独么”
“自然了,”刘滟君自嘲一笑,“表面上再怎么风光,同龄的女孩子都不搭理你,甚至厌恶你唾骂你,这怎么好受我心高气傲,更是受不了。直至,有个叶氏女出现了。”
她的眼眸暗了下来,顿了一顿。
“叶氏的父亲是大理寺卿,不大不小的官儿。她对我极好,无论在什么场合都极力地维护我,起初我也不以为意,只道她是因我的身份,对我有所企图。直至我的死对头在赏灯宴上挖苦我,她又起身为我解围,让我那死对头下不来台了,那时我不禁多看了她几眼。从此,我便将这个看着容貌平平,但人却十分仗义和聪敏的女孩儿记在了心头。后来,我和她便做了一对闺中姊妹,我公主份例里头的东西,有多少她都尽可以拿去。我掏心挖肺地对她好,她也给我不少好物件儿,与我频频出入各大宴会酒席,处处维护我,我以为这就是真性情了,这就是一辈子不离不弃的姐妹情了。”
“后来呢”花眠忍不住问道。
嘉宁长公主,身子微微侧歪着,面容如常。
“直至我十五岁及笄礼那日。母后在宫中为我举行及笄礼,我怕她不能来,特地留了书信,让我身边最信任的孙嬷交到她手里。因母后说要让我出阁,我年纪小小,才及笄便已开始恨嫁了,于是那天晚上我们都很高兴,摔碎了好几个酒坛,随后,我便醉得人事不知,被人抬回了我的寝宫。”
刘滟君又顿了一下。
“我睡了许久,醒来时问叶氏去了哪。宫人看着我面色为难,不肯答。我再三地追问、叱责,终于她们全部说了实话。”
花眠困惑,眼眸微闪。
伏于罗汉床边的刘滟君恍惚自嘲一笑,她朝她望了过来。
“眠眠,你知道我后来是在哪见到的叶氏么在我父皇的那张龙床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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