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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5章

天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, 一滴一滴, 打在蓑衣支拉外刺的坚硬苇草上,张骞抬起蓑帽, 雨间或从帽缘落下,滴水成串, 透过层层叠叠的雨幕,依稀能看见乌云压低的远山。

卫青说“天气不好, 行进速度再快点,赶在瓢泼大雨倾泻前到下个城镇。”

接连路过几个蜷缩于一隅的小村落后,列队诸人终于从乡村转到城郭。

城中情况也很不好, 南北发来的壮丁簇拥在河边, 以黄泥石砖修坍塌的决口, 汹涌的河水裹挟尸骨悍勇无畏地冲向下游。湿热雨天时江水一时兴起,顺带卷走一二征夫。

灾民裹着百结的鹑衣灰头土脸地挤在瓦檐下,张骞突兀地转头, 正巧撞见搂婴童的妇女, 婴儿裸露在外的肌肤泛着不正常的青黑色, 不需要凑近, 尸腐气已然钻进他的鼻孔里。

乍一眼看上去,城镇还披挂着浮于表面的光鲜亮丽,塌方的窄屋一只手就可数过来,但只要细致入微地观察,总能体会到潜藏在暗处的沉疴宿疾。

征夫中有人喝了枯枝树叶黄泥人尸沉浮的河水,当夜下痢个不停, 还没到第二日人就脱水得连形都没有了,皱巴巴的皮下只有一副空荡的骨头架子。

“张大夫、张大夫。”张骞游魂的思绪被拉回躯干,哗啦啦的雨组成细密的帷幕。

卫青“在想什么”

张骞抬首,越过压低的帽檐,两人的视线冷不丁撞在一起,他脑海中划过一连串光怪陆离的画面,关于饿殍,眼中失去星光的人,还有干瘦的骷髅架子。

“我在想巩县的灾情。”他说,“巩县的灾情刻不容缓,陛下发一万征夫驻扎在那,却没有好转。河水依旧汹涌,决口用黄土石砖堵上又很快陷落,周而复始的拥堵没有起丝毫作用。”他忍不住摩挲湿漉漉的蓑衣,沾了满手水,“又听闻队伍中有几名征夫下痢不止,一晚上就蹬腿去了,这难道不是大疫的先兆但城中官员光是调集民力就已忙得焦头烂额,而巩县的死尸又不是无主的,想一把火烧干净都会激起神怒民痛。”

卫青懂他的意思,他不置一词,心思却活络地荡开了。

眼下黄河决口经不起一点波折,河水并未冲刷百姓淤积在胸膛中的愤懑,他们的情绪像是无动于衷的干柴,只要星火点点,就能被点燃。

鱼肚藏书的典故谁都记得,灾情处理不得当,即便不会有大楚兴陈胜王的荒唐事,刀光剑影也是免不了的。

卫青看似木讷,对张骞的话,他泛善可陈“别想太多,统共疫区的事要经过医工之手,真插手了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。”

张骞抚平浮躁的心“是这个理。”

卫青和张骞运气不错,在泛灰的青山下追赶上刘彻的队伍。

秋哑巴提灯接待他俩,火颤巍巍的,凹凸不平的边缘被湿气晕开。

他们到时,雨已停歇,只不过湿漉漉的水汽尚且氤氲,水底引而不发,暂浮在沉甸甸的云上。

秋哑巴是刘彻善用的内侍,唤做秋鸣。名字极富有诗意,人却长得白胖庸俗,一团和气。此人的城府很深,一连串问题劈头盖脸砸他头上,最多得张似笑非笑的扑克脸。

未央宫里头有三哑巴,张哑巴、卫哑巴,秋哑巴。

三哑巴难得聚首,顺利会师。秋鸣权衡片刻,举重若轻说“陛下对灾情关怀备至,下诏令天下医工聚于此。”他又成了闭口的蚌,边缘死死地扣住。

灾情、医工俩八杆子打不到一边的词汇被生拉硬拽凑活到一起,打破张骞心头一汪平静的湖水,泛起阵阵涟漪。

陈祸福逆顺,常奉诏受命,天下范围太大,有多少医工还不好说,黄河周围的却背箱箧,蚂蚁似的朝城郭爬过来。

城还是灰扑扑的,瓦屋勾栏遮蔽处下却燃点星火,艾草被火舌舔舐,断口处明暗交叠,一缕一缕蒸出草蛇似的灰烟。灾民还是灾民,鹌鹑似的盘成一团,交颈相枕卧,水沾身的片衣湿哒哒地粘出几道褶皱。

两名太中大夫被秋鸣领着进府,皇帝的尊驾霸占巴掌大的县寺门,从长安一路北上的官丞塞满屋舍,小吏住的陋居都沾了九卿的官辉。

他俩被秋哑巴领着七拐八拐进县丞的居室,门才推开张骞就被屋内的珠光宝气晃晕了眼。

蠢货张骞先头那点惊慌不安烟消云散,错综复杂的情绪定格在一硕大的蠢字上,他面不改色路过镶金戴玉的案几,仿佛没看到墙壁上撒金箔的挂轴。

挂轴上书八字“河清海晏,盛世太平”,他瞅一眼就知是刘彻的字迹,且不说帝王书如何流落到偏僻乡间小城郭,与内容相对立的现实就嘲讽无比。

马屁股拍到了马腿上,他都能想象出刘彻进门后黑如锅底的脸色,看看,这哪里是县寺门该有的

刘彻脸色不好,任凭一人连轴转数日脸色都会发灰,见俩心腹到来,疲惫的眉角终于堆砌点笑意“不必多礼,坐下说话。”

除秋哑巴外,带来的人都被刘彻发配抗洪救灾了,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,还好麦茶在炉子上温着,他伸手要给人倒水,卫青连忙把壶接过去。

治水怕还一筹莫展,张骞暗叹,神色颓唐如斯。

刘彻“闻你俩是走西边巩县一路上来,我思踱着它远离黄河主干道,只有琐碎的支流,灾情可要缓解些”

皇帝问你俩,眼却直勾勾盯张骞看,卫青整个人身上写满了“木讷”,不听不言不语。

张骞叹口气,大拇指腹来回摩擦滚烫的杯壁,他手指上结层厚厚的茧,水火不侵。

“不大好。”他斟酌说,“巩县有两大问题,一是水经日下雨水连绵不绝,县里头砖窑被冲垮,外地调来的砖头搁浅在路上,迟迟不至,只能以泥土先填,黄泥蘸水便成了烂泥,饶是配合粗柱圆木也很不得用,缺口尚未补齐便被冲得更大,长此以往,巩县危矣。”

刘彻“还有什么问题。”

张骞手指蘸茶水,在案上写了个筋骨遒劲力道分明的“疫”字,刘彻的脸刷一声就黑了,他只觉得天上刷啦啦下起冰雹,冰珠子劈头盖脸砸得他生疼,七上八下打水的心刷一声翻了,半桶将倒未倒的水全浇地上。

“一旬前便陆陆续续有征夫染上恶疾,待我等走时乱葬岗上多了不少具裹草席的。”水患灾民的全副家当只有己身,草席都拿不出。

刘彻听不下去了,他摇摇晃晃起身。张骞的视线在他并不丰腴的脸颊上流连,往下是突起白肤青血管,脖颈上青筋条清缕顺。

卫青的睫毛细密,根根分明,像只振翅欲飞的黑蝴蝶,它翅膀扇动两下,黑帷幕隔绝来自外界的窥探。两位太中大夫同时扣身,额头贴紧手背,手心与地面连成一线。

“陛下乃千金之躯,国之安危系于一身,切莫为事伤神,还请陛下保重龙体。”

刘彻不无幽默地想,他是很想保重身体,奈何想得太过急火攻心,嘴边上起了一圈燎泡。

“陪我出去走走。”他伸手推门,天有好转的趋势,山帘水幕中夹着一缕朝光,光从天外来,穿透厚重的湿叽叽的阴云,水汽未蒸腾它的热度,令其平安无事照亮泥土间凹凸不平的坑洼。

身着黑铁甲胄的士兵幽魂似的贴上三人后背,他们以半扇形一字排开,刘彻是顶头的尖尖角。

郡县寺门紧靠城墙,穿过北门本应是寂静无人的广野,卫青眯起眼,却见到横七竖八的枝桠交叠,座座篝火台拔地而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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